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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隔24年再度参加欧洲杯,斯洛文尼亚队带上了一位“病人”,并让他在小组赛末轮出场。从4年前被抑郁症击倒,到今年夏天代表国家队进球,36岁的伊利契奇承受了太多痛苦,也在复苏中找回了人生的价值。
3月的一个周末,马科斯·塔瓦雷斯在马里博尔到处寻找一个男人,人民花园球场更衣室里没有,VIP包厢里也没有。
出生在巴西阿雷格里港的塔瓦雷斯,2008年来到斯洛文尼亚、加盟马里博尔,2022年挂靴后开始从事神甫职业。在马里博尔,他是个传奇,15个赛季率队9次称霸联赛,584场打入210球。40岁生日到来前,塔瓦雷斯想看看自己的“接班人”踢得怎么样,所以坐上了人民花园的看台。那天马里博尔3比1击败科佩尔,塔瓦雷斯要找的那个人点球爆射破门,全场球迷起立为他欢呼。
悲伤的起点
2022年10月回到斯洛文尼亚后,新冠疫情之前身披亚特兰大球衣、名震欧洲的伊利契奇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。关于他的猜测有很多,有人说他是重度抑郁症,有人说他有自杀倾向,也有人说“他对生命充满焦虑”。伊利契奇本人则是一言不发,并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成熟。今年夏天入选斯洛文尼亚国家队、出征德国欧洲杯,是生活给予他的回报。
有“高山之城”美誉的马里博尔,是世界闻名的滑雪胜地。这座城市历经数百年修建而成,从这里到欧洲各地的航班都很廉价。你可以在德拉瓦河畔散步,去歌剧院散心,或者去市中心广场周边的酒吧喝几瓶Lasko。然而这样的惬意生活,并不属于幼年的伊利契奇。
伊利契奇1988年1月生于波黑普里耶多尔,上世纪90年代初,这座大部分居民为塞尔维亚人的小镇,与周边一些镇子一起并入斯雷布雷尼察,随后爆发了长达3年的种族大屠杀。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拉多万·卡拉季奇的目的是驱逐穆斯林、波黑人和克罗地亚人,伊利契奇一家就在其中。普里耶多尔周边的3座集中营,每天都在发生惨绝人寰的反人类暴行。
在普里耶多尔,非塞尔维亚居民出门时必须戴上白色袖章,并在家门口悬挂同样颜色的旗帜。4岁那年,早早失去父亲的伊利契奇跟着母亲安娜和哥哥伊戈尔开始流亡,并在斯洛文尼亚找到了落脚之处。当时这个国家刚刚独立一年,没有战乱之苦,多山的地形也让这里拥有宁静的生活环境和较高的生活水平。在距离“巴尔干的瑞士”首都卢布尔雅那半个小时车程的工业城市克拉尼,伊利契奇和母亲、哥哥开始了新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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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多年过去了,当年伊利契奇生活过的Planina2街区,依旧居住着不少橡胶厂和电子厂的工人。只有那块因为伊利契奇捐助而得到翻修的体育场——“Jojo公园”,散发着一丝现代气息。当年,就是在这里,约西普·伊利契奇与足球产生了缘分。“小时候,我们家缺衣少食,妈妈吃尽了苦头。我不知道‘爸爸’这个词意味着什么,从来都不知道,是班里的同学跟我解释了这些。”
伊利契奇从小厌恶、敌视权威,一度想放弃足球去当酒吧招待。“Jojo”的职业生涯始于Interblock(现在叫“卢布尔雅那1975”),一家没有历史、没有球迷、没有太大意思的俱乐部,斯洛文尼亚赌场大亨佩切茨尼克的玩物。2008年踢上顶级联赛之后,伊利契奇每天都在自问,“为什么要离开克拉尼去卢布尔雅那”,而且只是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事情——训练。前队友罗克·埃尔斯纳回忆道:“他不是那种会在训练结束后留下来的球员。他很有个性,如果你要他去右路,他一定会待在左路。他的乐趣,就是带球过掉对手。”
当队友们拼尽全力讨好教练时,伊利契奇只会在一旁颠球,或者看旁边田径场上的姑娘们跑步。他的妻子蒂娜·波洛维纳当年就是专攻400米跑,现在是两个女孩的母亲,也是“Jojo”的第一位心理医生。埃尔斯纳继续说道:“球队有段时间成绩很差,伊利契奇也显得更加叛逆。一场比赛,一名球员脚下打滑摔倒导致输球,第二天主教练对着所有人发火:‘明天开始都给我穿上钉鞋,不穿的罚款500欧元。’随后的比赛,只有一个球员没穿钉鞋,那就是‘Jojo’。”
心理阴影
Interblock因为战绩糟糕而降级后,伊利契奇得到了首都其他一些俱乐部的青睐,但赌场大亨拒绝放人,“Jojo”开始对足球感到失望。“我曾无数次想过退役,因为我厌倦了在一家小俱乐部、在几百名观众面前踢球。多亏蒂娜,我才没有放弃。”
伊利契奇还要感谢扎霍维奇,斯洛文尼亚足球历史上最优秀的球员,后来在马里博尔俱乐部担任体育经理。2010年夏天,扎霍维奇用8万欧元说服了伊利契奇的前东家放人,这位全能前锋的职业生涯,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迈进。
从卢布尔雅那去马里博尔,开车只要一个小时,但这两座大城市却像是完全对立的:一边是精英代表,一边是反叛、工人和足球狂热。新环境更加符合伊利契奇的个性,而只在这里踢了两个月(11场比赛),他就被意甲球队挖走。欧联杯附加赛,对阵米科利、帕斯托雷领衔的巴勒莫,伊利契奇一战成名。帕斯托雷回忆说:“两回合比赛,他让我们吃尽了苦头。这家伙有着绝妙的技术和压迫力,难以置信。”
前意大利国脚巴尔扎雷蒂笑着说:“他的腼腆性格和球场上的样子,都很像齐达内。而在球场外,他的着装风格相当糟糕。毫无疑问,他是足球领域的艺术家,这样的家伙来到巴勒莫是最理想的选择,因为这里的球迷会给这种类型的球员无条件的爱。是的,他需要这种爱,因为他总是比其他人更敏感。”
敏感,意味着脆弱和崩溃的风险。2013年到2017年为佛罗伦萨打进40球后,伊利契奇决定转会亚特兰大、投奔恩师加斯佩里尼。2017-18赛季,斯洛文尼亚中锋表现抢眼,但有段时间突然持续高烧,在贝尔加莫的医院躺了好多天,脖子肿得像个西瓜。当时他的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个想法:“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?”
前队友阿斯托里的突然离世,给了伊利契奇沉重一击。那是2018年3月4日的清晨,佛罗伦萨按摩师进入阿斯托里的房间、发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,当时意大利中卫只有31岁,没有心脏病史,也没有不良嗜好。“达维代的去世,让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,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。所以每次我病倒后,也害怕会发生同样的事情。‘我会再也见不到家人吗?’有段时间,我非常害怕上床睡觉,脑子里只想一件事:活着,和家人在一起。”
被队友们戏称为“奶奶”的伊利契奇,渐渐陷入崩溃。一位亚特兰大教练组成员回忆说:“他总显得疲惫不堪,训练时也是精神涣散。大家问他怎么样,得到的回答永远是‘糟糕,很糟糕’。我从来不这么问他,每次都是对他说‘你看上去不错,状态很好’。”这种方式起到了一些缓和作用,直到新冠疫情爆发。
作为欧洲疫情的爆发中心,2020年初的贝尔加莫,每天都有卡车运着尸体去火葬场。伊利契奇被封禁在意大利,妻子和女儿被隔离在斯洛文尼亚,糟糕的念头又回来了。俱乐部官员达尼埃莱·贝洛蒂表示:“心理层面,第一次生病已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,疫情则让他的精神状态更加糟糕。我们听到一些东西,但没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俱乐部工作人员、球员、教练组,所有人都在保护他,但他依然陷入了混乱,这或许与他儿时在战争中的经历有关。”
2020年8月,当亚特兰大出现在里斯本、参加欧冠1/4决赛时,光明球场空空如也,伊利契奇也不再是之前对巴伦西亚完成大四喜那名球员。加斯佩里尼含着眼泪说道:“出发去里斯本时,大家还在念叨他对巴伦西亚那些进球。那是一场美妙的比赛,那晚他的表现也是金球奖级别。对巴黎赛前一周,我去诊所看望了他,他大概瘦了10-12公斤,太明显了。我对他说:‘来吧,跟我们一起去里斯本……’但他还是没去。”
接下来两个赛季,亚特兰大球迷再没见到伊利契奇踢球,斯洛文尼亚人也在无奈和泪水中跟意甲、跟高水平足球赛事说了再见。
时间,良药
马里博尔球迷有两大骄傲:一是1999年夏天他们的球队淘汰索尼·安德森领衔的里昂,历史上首次杀进欧冠小组赛;二是人民花园球场外致敬伊利契奇的壁画,那是极端球迷组织“Viole Maribor”的杰作。“3,2,1……”,马里博尔人向全世界宣告,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获得了新生。
今年2月,伊利契奇当选为斯洛文尼亚联赛最佳球员,这个奖项让马里博尔体育经理马尔科·叙勒非常开心。“他找回了对足球的兴趣,还有对生活的兴趣。我了解他对于足球的爱,也清楚这项运动在他生命中的位置。当他开心、露出笑容时,就能做到很多事情。从阴郁中回归,只因马里博尔在他心中有着特别的地位。”
为了说服伊利契奇,叙勒这名前马里博尔中卫找到了那把可以帮助好友的钥匙——时间。很少有人知道伊利契奇最近两年是怎样的身体和心理状态,在贝尔加莫谢幕后,围绕他的只有一些子虚乌有的传闻,比如他发现妻子有外遇。“足球生涯20多年,我第一次见到一名球员公开表示自己在吃药,这是巨大的挑战,因为俱乐部没人负责这方面的事情。他陷入沮丧时,状态真的很差,他会说:‘开车上高速公路,看着那些围栏,我会想自杀时应该撞哪个,左边还是右边。’在贝尔加莫,他看到身边很多人死去,并自问生活的目的是什么,踢球的意义何在……”
为了让伊利契奇重新感受生命的意义,马里博尔俱乐部聘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,教练组也愿意跟他统一步调,不能太快,也不能过激。几年精神折磨,不仅让伊利契奇体态臃肿,而且面容憔悴。罗克·埃尔斯纳证实道:“真的很糟糕!他有些失去节奏,体重超标,可能与服药有关。”
2022年11月,伊利契奇重新回到球场,但却控制不住情绪,经常与裁判吵架,进不了球的时候总会吃牌。马里博尔俱乐部一些人开始怀疑这位高薪前锋,但家人中也曾出现抑郁症的叙勒,坚定地支持着老友——这也是他的一次赌注。俱乐部先是炒掉了对伊利契奇有怨言的主帅,同时积极与裁判们沟通,希望他们能够理解“Jojo”。“在我看来,大家都低估了疫情后遗症。那段封闭时期,让社会上出现了和以往相比更多的抑郁症患者,人们变得更加易怒。但在我看来,只要有足够的耐心、沟通和理解,一切都能解决。”
伊利契奇从未公开谈论过自己所受的折磨,除了重新成为职业球员,他还拿起了钓鱼竿,并经常和儿时好友踢室内足球。去年他推出了同名服装品牌,还在网上给牙医诊所打广告。本赛季亚特兰大球迷去奥地利客场助威时,甚至特意绕道马里博尔、向伊利契奇表示问候。达尼埃莱·贝洛蒂表示:“马里博尔俱乐部安排我们在训练前两个小时与他会面,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,我们等了他一个小时。尽管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,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很激动。他是个足球天才,进入了亚特兰大和贝尔加莫的历史。”
听从多数球迷的呼吁,斯洛文尼亚国家队主帅马蒂亚日·凯克将伊利契奇带去了欧洲杯。训练中被摄影师干扰时,马里博尔前锋回头就是一句“去你妈的闪光灯”。是的,这就是他的个性。
本文作者:安德烈亚·查齐
编译:向波
本文原载于第893期《足球周刊》
发行日期:2024.6.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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